专访特里谢：欧洲不差钱，但当前危机比“大萧条”更难

为了从这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中恢复过来，欧盟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尤其是在新技术方面。国际社会将开始改善对全球化的管理：在公司、经济体和全球经济的风险管理层面，从当前的危机中可以吸取很多教训

文字 |伦敦财经记者姜伟

编辑|周浩

新冠肺炎疫情不仅带来了公共卫生危机，也带来了经济危机。主要经济体在封锁政策下陷入停滞，失业率急剧上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IMF) 预测，2020 年全球经济将萎缩 3%，这一数字在 2009 年金融危机期间仅为 0.7%。

深受疫情影响的欧洲也未能幸免。欧洲央行行长克里斯蒂娜·拉加德预计，由于冠状病毒的爆发，欧元区的经济产出将损失 5%-15%。欧盟领导人在 4 月 23 日的视频会议上同意设立复苏基金，但尚未就基金规模和形式等细节达成一致。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欧盟委员会将在 5 月的第二或第三周推出更具体的计划。

西班牙和法国建议复苏基金应采取赠款形式以避免增加债务规模，但荷兰和奥地利认为应采用低息贷款。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受疫情影响最严重的国家，借贷成本正在上升。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德国愿意增加对欧盟预算的贡献，但反对发行“新冠债券”。 “加入债务是不可接受的，”她说。

意大利首先呼吁欧元区国家共同发行欧盟债券，这一提议得到西班牙、法国等国的支持，但遭到德国、荷兰、芬兰等北方国家的强烈反对。 Covid-19债券由欧元区国家联合发行，分摊债务和利息。这意味着像德国这样信用评级高的国家需要支付更高的融资成本。

前欧洲央行行长让-克洛德·特里谢（Jean-Claude Trichet）支持发行 Covid-19 债券，这是朝着更加联邦化的欧洲迈出的重要一步，但理解该提议为何会引起争议。

在 2003 年担任欧洲中央银行行长之前，特里谢从 1993 年开始担任法国中央银行法兰西银行行长 10 年。特里谢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在通过了一系列大规模救助计划和经济复苏计划后，欧洲缺的不是钱，而是钱。但要从这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中复苏，欧盟需要想象它需要力量和创造力，尤其是在新技术方面，才能为适应新的欧洲大陆经济和全球经济做好准备。

“与许多其他经济体一样，欧洲的问题不在于缺乏公共支出，而在于如何确保这笔钱不被浪费并能够得到有效使用，为经济快速高效复苏铺平道路。 ”特里谢说。

前所未有的危机

《财经》：有经济学家预测，今年二季度欧元区经济可能萎缩20%，全年萎缩10%。您如何看待欧元区和整个欧洲的经济前景？

特里谢：我们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戏剧性经济篇章。很难准确预测2020年全球经济的增长情况。目前IMF的预测是欧元区经济将下滑7.5%，美国将收缩5.9%，整个发达经济体将下降 6.1%。这些数字仍然高度不确定，未来几个月我们可能会看到更糟糕的结果。考虑到全面封锁措施的负面影响，如果第二季度欧元区经济同比下降 20%，我不会感到惊讶。

我最近查看的一个数字是欧元区综合采购经理人指数，它表明服务业和制造业在今年 4 月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衰退。全球需求崩溃、产出短缺以及打击供需的封锁政策共同造成了毁灭性后果。

《金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警告说，世界经济正面临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衰退似乎不可避免。你预计这会持续多久？情况有多严重？

特里谢：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应对一场比大萧条更棘手的潜在危机。不仅是冲击的广度，还有封锁政策导致的供需迅速崩溃。毫无疑问，许多经济体将进入技术性衰退：连续两个季度出现负增长。 2020 年全球经济将出现前所未有的 3% 下滑。然而，在全球层面，2021 年的经济复苏仍将是追赶增长的重要因素。

但我并不像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那样乐观，它预计 2021 年全球经济将增长 5.8%。如果是这样，到 2021 年底，全球经济将是 2.@比 2019 年底强 >8%欧洲金融危机，这意味着我们只损失了一年的全球增长。我的预感是，全球经济更有可能经历 U 型复苏，而不是 V 型复苏。在我看来，病毒给全球经济留下的伤疤会更深、更持久。

财经：在您看来，这次疫情会对哪些国家造成更严重的经济打击？

特里谢：目前的统计数据显示，疫情对比利时、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打击尤为严重，它们是最先受到影响的国家。值得注意的是，法国和英国也不甘落后。第一波疫情过去后，我们会看得更准。

财经：与2008年金融危机相比，疫情对经济的影响有哪些不同？

Trichet：我看到了四个不同之处。首先，COVID-19 大流行从一开始就给全球带来了重大而剧烈的冲击。第二，疫情爆发时，许多国家的实体经济和金融业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使形势更加严峻。第三，三重全球危机——健康、经济和金融——同时发生，因各自的逻辑和不确定性水平而加剧。第四，国际社会才醒悟：危机之初，G20完全缺席。这与 2008 年和 2009 年的金融危机截然不同，当时 G20 几乎从一开始就采取行动。

欧洲不乏公共开支

《财经》：为保护欧元区经济免受疫情的损害，欧洲央行公布了大规模购债计划。您如何评估欧洲央行在应对这场危机中的作用？

特里谢：欧洲央行一直忙于应对许多挑战。它通过大量有针对性的长期再融资操作（包括以 -0.75% 向银行再融资以及启动 7500 亿欧元紧急资产）提供无限流动性，以确保欧元区信贷处于最佳状态我同意针对冠状病毒大流行的采购计划 (PEPP)。我认为欧洲央行再次证明了它正在履行职责欧洲金融危机，同时忠于维持物价稳定的使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央银行可以单独解决所有问题，这需要政府、议会和其他合作伙伴的贡献。

财经：您如何看待各国政府和欧洲央行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方面发挥的不同作用？

特里谢：与我们过去在欧洲观察到的情况不同，这次各国政府迅速介入。我期待来自欧洲机构的大量贡献。如果你看看国家层面的决策，考虑到预算分配、各种形式的担保和信贷额度，国家的总规模已达到 2.@>7 万亿欧元。再加上欧洲机构层面的举措，如欧洲理事会刚刚通过的5400亿欧元经济救助方案、欧洲稳定机制（ESM）提供2400亿欧元低息贷款、欧洲投资银行提供200 10 亿欧元的贷款担保和欧盟委员会 1000 亿欧元的财政援助。不计欧洲央行采取的措施，这些已经达到 3.2 万亿欧元。

与许多其他经济体一样，欧洲的问题不是缺乏公共支出，而是如何确保这笔钱不被浪费并得到有效使用，从而为快速有效的经济复苏铺平道路。面对大流行危机的巨大代价，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让我们的经济尽快反弹，创造价值并开始偿还债务，但这并不容易。

财经：您认为财政政策应该怎么做？欧元区是否需要共同的财政政策来更好地应对危机？

特里谢：大流行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因为它对供需双方都造成了强烈冲击。绝大多数财政决策都在经济层面进行了仔细考虑，旨在保护生产部门、员工和企业，并为复苏奠定基础。但除了社会和经济上必不可少的支出外，我还不能停止思考超出此范围的支出，这些支出在未来将难以偿还。

欧元区不是（或不是）一个政治联盟。只有我们成为一个政治联盟，我们才有可能拥有适度的联邦预算。但我们已经通过欧洲稳定机制、欧洲投资银行和欧盟委员会制定了欧元区财政框架稳定和增长公约 (SGP)、欧元区宏观经济框架宏观经济失衡程序 (MIP) 以及集体经济和金融能力。

4 月 23 日，欧盟政府领导人原则上同意设立一个庞大的复苏基金，该基金将通过欧盟委员会的预算和可能的借款提供资金。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该基金的规模可能达到 1 万亿欧元。

改善全球化管理

《财经》：虽然欧盟通过了救助方案，但发行新冠债券的提议被否决。您如何看待欧盟内部的分歧，尤其是南北分歧？

特里谢：欧洲债券的定义需要进一步澄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拥有“一流”的欧洲债券，它们是通过欧洲稳定机制和欧洲投资银行发行的债券，并且可能由欧盟委员会发行。这些债券是集体发行的证券，为欧洲机构关注的活动提供资金。

在发行Covid-19债券的倡导者眼中，欧洲债券的“第二类”，即特定的Covid-19债券，具有不同的性质：它们是由欧盟各部委在联合和多个基础上同时发行的保证。每个国家都将对整个发行负责。该保证引入了最佳债券发行人，因此提供了可能的最低利率。这将是朝着更加联邦化的欧洲迈出的重要一步，也是我支持这一举措的原因。

但我理解它为什么会引起争议：信誉最好的国家认为这实际上会让自己付出额外的借贷成本，而信誉最差的国家却不会。他们还争辩说，如果他们负责全部发行，他们也应该对这些债券资助的全部国家支出有发言权。很明显，Covid-19 债券或“2 类”债券实际上相当于联邦预算的一部分。

无论如何，领导人已决定设立一个大型复苏基金，最有可能通过额外预算和欧盟委员会借款来筹集资金，而不是通过发行“II 型”“债券”。

《财经》：有人认为，这些国家之间的分歧可能会使欧元区陷入解体的风险之中。你怎么看？

特里谢：我不同意。我经历过以前的危机，当时许多学者，尤其是非欧洲学者，总是提前宣布欧元区崩溃。但如你所知，我们通过了雷曼兄弟的压力测试，在不损害欧元信用的情况下度过了主权债务风险危机，我们没有失去包括希腊在内的一个欧元区成员国。鲜为人知的是，在雷曼兄弟危机之后，四个新国家加入了欧元区。我相信欧洲将坚定地度过当前的危机，因为欧盟在战略性、长期性和历史性的共同努力下走到了这一步，欧盟将再次证明这一点。

“金融”：欧盟需要一个复苏计划，这个复苏计划需要哪些关键要素？

特里谢：我预计欧洲将在大流行结束后将生产部门作为复苏的起点。考虑到已经制定的决议和即将到来的新复苏项目，我认为欧洲不会缺钱，但需要想象力、创造力和敏捷性，特别是在新技术方面，准备好适应新大陆经济和全球经济。

《财经》：疫情发生后，一些企业计划将产业链迁出中国。欧洲公司会这样做吗？

特里谢：大流行使所有实体、企业、国家和大洲都意识到弹性在许多情况下的重要性：不仅在流行病中，而且在国家灾难、大规模恐怖袭击、网络攻击等方面。很明显，它们都需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广泛的压力测试来测试它们的弹性。我们需要一个优秀的 CRO。

《财经》：关于新冠肺炎疫情将如何改变全球化前景的讨论很多。您认为疫情过后全球化会下降吗？

特里谢：我不同意国际社会将开始去全球化。我认为全球化在分工方面的优势是毋庸置疑的，它正在并将继续为全球繁荣作出贡献。在我看来，国际社会将开始更好地管理全球化：在公司、经济体和全球经济的风险管理层面，我们可以从当前的危机中吸取许多教训。